2019年,我走进了死胡同。外人看来,我事业成功,家庭幸福,过着其他人梦寐以求的美满生活。然而他们不知道,我长期失眠,营养不良,颈椎僵硬,内分泌失调。后来我发现,罪魁祸首是时间管理。
我一直提倡要做好时间管理,想尽一切办法提升效率,充分利用时间。个人生活中,我把行车路线规划到只需要右转弯的程度;我买的房子里厨房布局可以让你以最短移动距离完成高效烹饪和清洁;我每天都吃一样的早餐和午餐(通常是在厨房流理台迅速解决),为了尽量缩短用餐的时间。
在工作方面,我的研究生涯致力于理解时间。我尽可能地研究关于人如何思考和利用时间的一切材料。研究成果表明时间管理对人有好处,我选择了研究中强烈推荐的方法,比如在一天开始时处理最重要的工作。我安排固定时间段处理不同的任务,上午写作,下午开会。我用番茄工作法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工作25分钟后休息5分钟。我还经常做时间审核,把自己实际花费时间的方式与应该分配时间的框架做对比。我每一天的日程都精确安排到每分钟,绝不浪费一点时间。
我是个A型人格的高成就者,如此追求效率是因为我希望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但我也想拥有自己的生活。研究表明,休息和社会联系对于身心健康十分重要。为了把此类事项排进日程,我在工作日疯狂工作,免得晚上和周末加班。我还安排自己每年休假一次,希望抵消繁忙工作带来的心脏病风险。可惜,我的大脑在晚上、周末和休假时也无法停下来,工作的时候则是高度集中。不过,因为严格管理着工作内外的每一分钟,我的效率的确很高。
可是表面的高效之下隐藏的秘密无人知晓。我的健康状况逐渐下滑。很多医生让我慢下来,说我的各种小毛病都是心理压力太大、身体紧张的表现。我回答:“可是我用在工作上的时间没有别人那么多——我效率很高!”2019年1月,情况突然恶化。我无法写作、无法思考。我茫然地盯着电脑,怕自己无法完成工作。我热爱的工作,花费数年时间耕耘的工作,现在却变得难如登天。更糟糕的是,我感到工作没有意义,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永无止尽的任务。在截止日期之前修改论文,跟委员会开会,备课,上课,回复邮件,周而复始。在追求效率的过程中,我把自己搞坏了。
不过在我盯着电脑屏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努力写的那篇论文开始对我说话。我听着。这篇与凯伦·詹森(Karen Jansen)合写的论文是关于“主观时间”的组织研究综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个人及/或社会体验。客观时间关注的是钟表和日历等外部时间衡量工具,主观时间则是个人内在的对时间的体验。从这个角度讲,主观时间反映的是人如何感知和理解时间,在精神上穿越时间,用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预测为当下赋予意义。这项研究告诉我,一味管理客观时间,会让人忽视与主观时间相关的三个重点。
首先,时间的客观属性与主观时间密不可分,而我们并未意识到这个事实。许多人认为会议应该安排在正点或半点,工作时间应该是早八晚五,但这只是社会结构的惯例而已,有时可以放宽。如果有人开会只用二十分钟,为什么要规划三十分钟?如果有人在下午需要比较长时间的休息,那即使不安排在常规午休时间又怎样呢?这类问题撼动了我对时间管理过于狭隘的观点,鼓励我放弃了自己的“时间准则”——对于什么事情应该安排在什么时候、持续多久的固化观念。
对客观时间进行主观解读的另一个例子是截止期限。很多截止期限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真实”。截止期限是社会构建的日期,用于规划一个人的工作,令其与其他人保持同步。我发现在特定日期前完成任务,或在特定期限内回应某一需求,都是被专横的截止期限驱使的。有个经典的比喻,说我们都在抛接五个球:工作、家庭、健康、朋友和灵魂,其中只有工作是橡胶球,失手掉落还能弹起来。我开始在不损害自己信誉的范围内推后乃至取消一些截止期限,工作投入度顿时有了很大的提升。
重点在于,时间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客观。我们对时间带有主观解读,因此时间管理不可能完善,除非我们同样重视自己生活和创造的时间的主观结构。
关于主观时间的另一个关键认知是,时间基于事件,而非钟表或日历。工作任务和会议通常会被规定具体的时间,比如在中午停下来吃午饭。相比之下更有利于投入工作的方式是按照事件的节奏行动,而非钟表上的时间(如早晨八点开始工作,中午休息吃饭)。根据“事件时间”来安排工作,是把工作置于日程安排之上(比如在状态好的时候开始工作,在需要休息的时候停下休息)。将工作任务视为自然事件,强调效能甚于效率,长期而言还能提升对时间的控制感,并在任务中获得更大的乐趣。
放弃固定的任务日程,消除了对于要投入多少时间用于工作的期望。我开始在完成一项任务之后、开始下一项任务之前体会到美妙的完成感,得以一心一意沉浸在工作中,忘记时间流逝,这种体验被称为“心流”。心流不仅更高效,还能带来充实感,让一个人充分体验当下,感受“正念”注意力的益处。
练习正念通常被认为有益,不过除此之外,遵循“事件时间”来工作还能发挥偶尔走神的益处。如果需要新颖有创意的解决方案(这类成果在知识型工作中越来越重要),任思绪游荡可以发挥价值。事件时间令人得以自由地进行开放式的发散思维,获得难以捉摸的顿悟,而过度规划的时间管理只会扑灭灵感的火花。
最后一点,研究表明,人在感知和解读主观时间、在其中进行心灵旅行时,本质上是在寻找意义。人会在心中回味过去,“预演”未来,在当下寻找能够为这些体验赋予意义的事。举例来说,在你思考过去工作的经验、预想未来工作要如何作为时,关于自己如何“适应”工作的叙述帮助你理解自己的职业生涯轨迹。这类意义无法在客观时间中找到,因为客观时间描述的时间是持续且永恒不变的。假如所有时间单位份量相当,就不会有哪个时期的意义特别突出。
与之相比,主观时间的意义源于个体将时间用于有目的、有意义的活动。为关乎自己持久的身份认同的活动投入时间,比如我将自己过去的经验写成文章供未来的读者参考,价值大于花时间进行较无意义的任务,比如填写报销单。很明显,这两项活动都必须完成,但后者耗费精力,更有意义的前者则会给你焕然一新的体验,为你补充精力。因此,我可以把较无意义的活动安排在精力水平较低的时候或两次会议之间的空档,优先处理最重要的有意义的任务。
然而,人在选择如何分配时间的时候,往往忽视意义,更多地考虑时间的经济价值。这样强调时间是商品,令人感到时间稀缺,从而回避志愿工作等有意义的活动。时间管理高度关注工作任务作为被管理的活动这一属性,使得人们把产出和可量化的利益放在首位。更糟糕的是,许多成功人士为这种趋势推波助澜。可是只有将时间视为有意义和无意义之间的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选择,才能以最有价值、能给予人活力的方式利用时间。
我从关于主观时间的研究中得出的重要结论是,不能再把时间管理当朋友了,有时它是我的敌人。比起高度关注客观时间的效率,我需要的是更主观地看待整体的时间体验。在不失去时间管理带来的益处的情况下,我尝试从主观的角度看待客观时间。我开始将工作视为一系列有意义的事件,而非以小时为单位的日程安排。我在每一项工作中寻求意义而非效率,思考:这项任务哪里与我的目标和价值相关?这样的心境转变,帮助我放弃了对完美高效日程的追求,转而寻求更充实的工作。
当然,我的工作日程并没有立刻出现改变。虽然我是大学教授,对自己的日程安排拥有相当高的控制权,因此可以将上述感悟付诸实践,但我还是有不少需要遵守的承诺,比如截稿期限、长期科研项目、教学安排,还有身为系主任要干预的事项。个人生活中,我依然要照顾家人,要去见医生,治疗自己慢性的身心问题。
但我对这些事情的感知和解读有所改变。我开始将未经规划的闲暇时间和没有条理的活动视为工作创意的来源,令我振作精神,想起自己当初选择这份职业的原因。我开始注意到,制定较为松散低效(至少客观上如此)的日程,反而让我在职场和家中都完成了更多的事情,而且更加精力充沛。就连我对看医生的感觉都发生了改变,以前觉得浪费时间,现在觉得是离开电脑稍事休息的机会。短短几个月,我重新感受到了工作的乐趣和生活的乐趣,健康状况也开始好转。
我们在社会中很容易接收到这样的信息:时间是一种有限的资源——是一种要管理的商品,不能白白浪费。如果你需要自律和条理,那些高效管理时间的方法自然是必不可少。但对于一些人而言,时间管理反而会损害真正的效率。时间管理对我的健康造成了不良影响,而对时间的主观体验正在帮助我康复。
转自-36氪